受访专家：美国斯坦福大学亚裔肝脏中心执行主任、亚太消除病毒性肝炎联盟创立人和执行主任苏启深
本报记者田雨汀
说起乙肝，大家都不陌生，它是全球感染病例最多、疾病负担最重、影响范围最广的病毒性肝炎。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统计数据显示，截至2022年底，我国慢性乙型肝炎病毒感染者约9000万，每年新发感染人数达100万，防控之路任重道远。今年7月28日是第13个“世界肝炎日”，《生命时报》特邀美国斯坦福大学亚裔肝脏中心执行主任、亚太消除病毒性肝炎联盟创立人和执行主任苏启深，讲述20多年来他走过的推进全球乙肝防治之路。
只做临床，能救的人非常有限
生命时报：您作为肝移植方面的专家，是什么契机让您投身到乙肝防治工作中的？
苏启深：我第一次来中国是28年前，当时中国的器官移植还处于起步阶段。原卫生部部长陈敏章邀请我来到北京，开展针对外科医生的肝移植培训。后来，我从美国中部搬到加利福尼亚州，在临床工作中，我发现许多亚裔人群饱受乙肝困扰。患上乙肝后接连导致肝硬化、肝癌，使这些人需要接受肝移植手术，死亡率居高不下。
以前我连续在手术室里工作8~10小时，仅能挽救一条生命，后来我意识到，这些患者的病情通过早期治疗就可以得到很好的控制，而且乙肝是完全可以预防的。如果我们能在乙肝防治上投入更多资源和精力，就能解决这一严重的公共卫生问题。所以，在上世纪90年代，我开始将工作重心从肝移植转向乙肝防治。
生命时报：您和团队为中国乙肝防治做了哪些工作，取得了哪些成效？
苏启深：我在加入美国斯坦福大学后，联系到斯坦福大学医学院主任和首席执行官，提出希望建立一个能够解决严重影响中国和亚洲人群肝脏问题、覆盖环太平洋地区的健康机构。1996年，美国第一个致力于降低亚洲和亚裔人群乙肝感染和肝癌发生率的非营利机构——斯坦福大学亚裔肝脏中心成立了，我们的目标是消除乙肝。
21世纪初，中国乙肝防治情况十分严峻。2002年，全球疫苗免疫联盟（GAVI）与中国政府达成协议，启动了乙肝疫苗免疫及安全注射5年合作项目，但由于国家资金和支持相对匮乏，甘肃、青海等西部偏远地区的新生儿接种并未做到全面覆盖，因此这些地方在过去一直是肝炎高发区。2006~2008年，我们团队联合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青海省政府及捐赠人士，在青海开展了覆盖全省50万名儿童的乙肝疫苗补种项目，帮助下一代从此远离乙肝。
中国已具备消除病毒性肝炎的主要条件
生命时报：为什么说公共卫生对于乙肝防治非常重要？
苏启深：乙肝是影响中国人健康的第一大肝脏疾病，中国目前约有9000万慢性乙肝感染者，其中5%~7%的可能发展为肝癌；如果出现肝硬化，则有超过15%会发展为肝癌。提高大家对乙肝的认知，正确应对乙肝，至关重要，可以延缓和减少肝硬化及肝癌的发生。
试想一下，如果一个人未在出生时接种乙肝疫苗，就存在携带（母婴传播）或未来感染乙肝的可能性。得了病再治疗，不仅费用高，疗效也不尽如人意，但一支乙肝疫苗只需要几十元，就能解决这个问题。如果将更多投入放在预防方面，做好新生儿乙肝疫苗接种，就能避免更多治疗费用，节省社会资源。另外，如果针对乙肝感染群体进行大规模筛查，为他们提供早期诊断和治疗，也可以大幅降低肝癌死亡率。上述工作均属于公共卫生的工作范畴。
生命时报：从全球来看，目前乙肝防治整体情况如何？
苏启深：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最新统计和全球疾病负担数据，全球乙肝表面抗原阳性率为3.8%，2019年时约有3亿慢性乙肝感染者，同年估计有82万人死于慢性乙肝感染相关的肝硬化和肝癌。全球各地区乙肝负担分布不均，大多数新发感染都发生在人口稠密、乙肝疫苗接种率较低的亚洲或非洲，约2/3的慢性乙肝感染者集中在西太平洋和非洲。2022年9月，发表在《自然评论胃肠病学和肝病学》期刊上的一篇综述指出，目前全球慢性乙肝诊断率和治疗率仅为10%和2%。
据世卫组织提出的《2022~2030年全球卫生部门关于艾滋病、病毒性肝炎和性传播疾病行动计划》，届时乙肝新发感染率要减少90%、死亡率减少65%、诊断率达到90%、治疗率达到80%，5岁以下儿童乙肝表面抗原阳性率降至0.1%。而目前，乙肝病毒感染在医疗、社会心理和经济方面的负担仍然十分巨大。
生命时报：中国是如何一步步认识到乙肝防治的重要性，多年来取得了哪些成效？
苏启深：20世纪90年代前，中国至少有10%的人口是慢性乙肝病毒感染者。彼时，中国开始采取“预防为主，防治结合”的措施来控制病毒性肝炎的流行。几十年来，通过免疫接种、阻断传播等手段，避免了2800万人成为乙肝病毒慢性感染者。1992年，中国开始推进免疫规划疫苗接种工作，将乙肝疫苗纳入儿童计划免疫管理，为新生儿提供预防接种服务，以预防肝炎传播，减少增量传播。到2014年，中国5岁以下儿童乙肝表面抗原阳性率已降至0.32%，提前实现了世界卫生组织西太平洋地区的乙肝控制目标。
经过近30年的努力，中国已具备消除病毒性肝炎危害的主要条件。普及婴儿乙肝疫苗接种是消除乙肝病毒的基石。目前，中国适龄儿童乙肝疫苗和甲肝疫苗接种率均已达到90%以上，并实现预防乙肝母婴传播的全覆盖。病毒性肝炎的防治也已进入新阶段，抗乙肝药物虽然不能完全治愈慢性乙肝，但接受规范治疗的患者可以实现临床治愈，有效延缓和阻断疾病传播和发展。现阶段，乙肝治疗费用也有所降低，一名患者每年约花费30美元（约合人民币216元）。我们估计，如果中国能够达到世界卫生组织提出的2030年乙肝治疗率达到80%的目标，就可以减少330万人因肝炎相关疾病和肝癌而死亡。
健康宣教须持续加强
生命时报：中国乙肝防治工作还有哪些瓶颈，该如何解决？
苏启深：中国乙肝感染者基数较大、疾病负担重，肝炎防治工作仍然任重而道远。世界卫生组织预测，如果不积极采取紧急预防措施，2015~2030年，中国因慢性肝炎导致的死亡将达1000万例。
在乙肝临床防治方面，中国做得已经足够多了，但公众对乙肝的重视程度远不如艾滋病、结核病等。针对公众的乙肝健康宣传教育工作，做得还不太够，而预防工作恰恰可以节约更多社会成本。倡导普遍筛查和接种疫苗，简化现有治疗标准，扩大抗病毒治疗，有利于进一步推进中国肝炎防治工作。
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我帮助当地制定了一项法律，规定每位医生都有为患者提供乙肝检测的义务，如果检测为阳性，必须提供相应治疗。我认为，这也是中国需要进一步考虑的。此前，我们团队为乡村医生开发过一款能在手机上使用的应用程序，能够协助诊断患者是否需要治疗乙肝感染，并指导村医如何做好随访。
2019年，中国仍有100万新发感染病例，需要在2030年前减少90%，才能实现消除病毒性肝炎的目标。作为公共卫生领域的从业人员，我们应该号召全社会积极行动，提升公众的健康水平，促进早检早筛、早防早治的落实。另外，我认为需要有更多人为乙肝防治发声，消除乙肝歧视。
生命时报：个人在乙肝防治中可以做些什么？
苏启深：我希望每个人都能做到“自我知晓、积极检测、提早诊治”。
首先，要明确自己是否接种过乙肝疫苗，是在何时接种的；如果从未出现过意外暴露，并且按要求定期接种了，就能保护自己终身免于乙肝感染。
其次，定期进行血液检测。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是乙肝病毒携带者，直到某次体检才发现。其实，做一次简单的血液检测就能知道感染乙肝与否或体内是否还有抗体。
再次，一旦确认感染乙肝，要做好定期监测，在医生指导下制定抗病毒治疗计划，避免病情恶化。
最后，学习相关知识。目前，各级医院、媒体都会通过各种形式进行健康科普，每个人都应掌握相关知识。比如，乙肝病毒通过血液、母婴及性接触三种途径传播，不会通过分享食物或饮品传播，接种乙肝疫苗是最有效的预防措施；所有孕妇都应接受乙肝筛查，乙型肝炎表面抗原阳性孕产妇所生新生儿，需要在出生后24小时内接受乙肝疫苗和乙型肝炎免疫球蛋白注射，以阻断母婴传播；成年后，也应适时检查乙肝表面抗体和表面抗原，确定是否需要补种疫苗或已被感染；有肝硬化、肝癌家族史的慢性肝病患者，最好每6个月进行一次肿瘤筛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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